因为我饿了,你们给我吃;渴了,你们给我喝;我作客旅,你们留住我;我赤身露体,你们给我穿;我病了,你们看顾我;我在监里,你们来看我。 (马太福音二十五:35-36)
我年幼离家,结交很多朋友,试图做些生意。当年意气风发之时,去过新疆、内蒙古。 「学潮」之时正在北京,一切眼看就要上轨道了,命运却似乎跟我开了个玩笑,生意上不但没有谈成,感情上又有变故,种种冲击下,我开始怀疑人生。其实我的目标只是要靠我个人的努力,为我在家的父母、兄弟姐妹改善生活条件,使他们生活的轻松一些,不用再「面朝黄土,背朝天」地辛苦。但世事弄人,我却离我的目标越来越远。后来,我也被所谓的「美国梦」所诱惑,心想如果寄些美金回家给老妈花用,她一定很有派头。即使自己辛苦些,也算光宗耀祖了。于是抱着这样的念头,我在92年底决定偷渡。
在暗不见指的夜里,惟有月亮在空中,忽明忽暗,犹如我的心情。我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挤在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里。那是1993年1月,刺骨的海风如刀般割着我的脸,口中如同含着一颗苦胆,晕船的我除了酸苦的胃液,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可吐了。我们在安静中等待更大的船,可以带我们偷渡去美国的船!如此痛苦的等待,是掩盖不住我们脸上的兴奋与期待。终于船来了!
原本以为上了大船就离美国又近了一步,但是没想到苦难才刚开始,呕吐早已成为家常便饭。每天三餐难以下咽,又加上晕船,还不如不吃;惟一的淡水来源只有随餐的一瓶矿泉水,睡觉就睡在放死鱼和冰的地方。船上卫生状况极差,没有卫生间,船上工作人员的卫生间,我们不能使用,只能用冰冷的海水来洗澡。蛇头的打手们为了避免有人逃走或闹事,对待我们就如同对待动物一样,所以在船上时时刻刻弥漫着一股紧张、恐怖的气氛。偷渡不仅是对身体上的折磨,同时更是对精神及人性上的摧残!就是这样我们在那条船上,连忍带挨坚持了一个多月!
拾着半条命,我们又从大船换到了小船,把我们送到了墨西哥。到了墨西哥后,我们又在山上整整走了8个小时。在船上这一个多月已经让我身心疲惫不堪,总是担惊受怕,现在走在山上,脚下深一脚、浅一脚地走着,意识开始变得模糊,只是如同僵尸一般的走着、走着。直到人家告诉我,我们已到了美国圣地牙哥了!我长叹一口气,我终于到美国了。但没高兴多久就又上了车,我们四个人一起,被装进原本该装放行李的后车厢,路上颠簸,四个人就像行李一样,撞来碰去。后来到了洛杉矶,再转到纽约。
刚到纽约,被蛇头关了一阵子,直到钱付清后,才获得自由。在过了将近两个月「非人」的日子后,我终于到了这个希望之地,准备重新开始。可是,问题又来了,我出来时借的是高利贷,每月利息3%,偷渡要花三万块,我打工一个月要挣多少钱?要花多少钱?寄多少钱回大陆?要还多少钱?孤独的我,走在灰色陌生的街上,格外冷清。
在朋友的介绍下,到一家餐馆做洗碗的工作,月薪800块,只做了两个月,便被另一个朋友介绍到衣厂去做工,也由于才刚到美国,什么都不懂,语言不通,工作自然辛苦,但薪水相对好些,1500块一个月,要租房、要吃饭,欠债的感觉就是精神折磨。每天早上起床,无论阳光再明媚,空气再清新,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,就是我还欠人家很多钱!我很讨厌这种感觉,而我本身也算是个老实人,所以我发誓做牛做马也要将欠人的钱还清!就这样,我每个月都寄一千块回大陆。我每天为生活、为欠债而忧愁,从前乐观开朗的我,来到美国后像是变了个人,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,又怎么照顾家人,我的落差太大了,心中的苦处想说又不想让家人担心,无人倾诉,生活被卡在困境中。后来在朋友的影响下,也算被人骗了,不得不离开衣厂。又找了份在餐馆打杂的工作,不仅工作时间长,什么都要做,一个月也只有1100块。七个月后,有一天发工资,老板给炒锅和抓码的每个人加薪100块,惟独我没有,因为要还债100块对我来说很重要,而且自认工作勤奋,总觉得老板应该加我薪水!反应后,老板就是不肯,年轻气盛的我,一时气不过就辞去了工作。现在看来那时的我很不成熟,就是咽不下这口气。辞工后在家中休息,心想,我到底来美国为的是什么?困惑、迷茫、孤独、纠结、抑郁和懊恼,我迷失了自己,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所措。
有一天,一个朋友打电话约我去喝茶,他说有办法可以挣到很多钱,我顿时就被吸引住,且受诱惑了,他所说的是「绑架」。当时在内心有挣扎,因为我是希望靠自己的能力来改变现状,进而实现愿望,可是看看自己的样子,越是卖命受伤越多,不如就做这一票,然后从此改过,多做善事来弥补。在迫切想实现愿望的动机下,我违反做人原则,也忘了不义之财不可取的道理。于是便参与了这次绑架,然后失手被捕了。我当时二十五、六岁,判决结果是36年到终生监禁。 36年后我62岁了,还能做什么呢?我的人生就这样完了!再想到家人就更加愧疚跟自责。来美国非但没有赚到钱,还欠下很多债,最后名声扫地、坐牢被判无期徒刑,还要贫困的母亲帮我还债,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?难道我的人生就注定以悲剧收场吗?
案件在诉讼过程中,只有政府的律师来帮我打官司,我不懂英文,不能和任何人交流,更要命的是不懂法律,根本不知道诉讼程序是怎样?每次上庭见到律师最多只有四、五分钟,心里一大堆问题,但不知道问什么?怎么问?翻译也是政府指派的,更不知是否可靠?我听不懂他们讲的话,也不敢问,糊里糊涂的上了庭,然后案子就输了,被判了监禁36年,我的人生就像停在那一刻。回想那几年,每每遇到挫折时,总是自己一个人面对,没人伸出援手,但我并不气馁,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坚持、要拼、要闯,明天的景象要比今天更好,可是最后现实与我的付出不成正比,这残酷的现实,要我如何接受呢?如果就这么死去的话,那岂不是更加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,因为只要我还活着,就还有希望吧!
在监狱里,我开始学习英文。一个月挣到的薪水只有11块,刚进去时什么日常用品,例如:洗澡用的拖鞋、浴巾都没有;肥皂、牙膏、卫生纸都是定期限量供应,如果在下次发这些东西之前用光了,就只能忍着,可人有三急,很多事不可预测。坐牢就好比在另一个世界生活,很多人在坐牢的过程中失去理智,性格扭曲。天空还是那么蓝,空气也依旧清新,可是自由却触不可及。后来,我听说可以上诉,就是打输的官司可以有机会翻案,特别是案件中如有不合理及错误的地方。但我英文差又说不清!找上诉律师看一下案子就要几万块,我那有那么多钱。监狱有法律图书馆,有些犯人比较懂法律的就在帮人处理案子的事,但是他们也要收费的,我也曾被他们骗过,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还被骗走,我还要再倒霉一些吗?但从那时起,仿佛有了希望,希望上诉可以赢、希望美国会改法律、希望移民局就这么把我送回中国,我真的太天真了,这都是梦想。
坐牢十几年,我和我的家人都在耐心且痛苦的期望与等待着,就是想来美国看我,但他们没有条件来,这种思念是一言难尽的,更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体会不到的。从坐牢开始,一直没有联系以前的朋友,怕连累他们,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,世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,也就不过这个意思吧!就在我们等待的日子里,我的母亲去世了!从我廿几岁离家,全国闯荡,后来偷渡来美,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老人家,在她走前一定想再看看我吧,而我也想再见见她,握着她的手,闲话家常,一切都晚了。我这个不孝子啊!如果自责可以用数字来计算,我的自责感应该已经无法用数字来表示了。 (未完待续)